文 / 尼克·蒙特福特(Nick Montfort)
翻译/ 李易扬
校对/ 卢睿洋
大家好,谢谢大家来到这里,也谢谢研究所邀请我参加第十届网络社会年会。今天我演讲的主题是,人们过去和现在使用电脑创作艺术的不同方式。我会将生成式人工智能的使用置于历史脉络中讨论,从我作为写作者的视角出发,主要探讨对基于大语言模型的系统的提示创作,同时也会也涉及扩散模型,和其他用于视觉艺术创作的模型。
人们过去如何使用电脑来生产艺术?这个问题可以从不同角度来剖析,让我们从“界面”这一要点切入:艺术是通过打孔卡、纸带来创作的?它是在交互中被完成的吗?

可能性有很多,但我想用这个五分法来谈。首先,是针对特定电脑和指令集的汇编语言程序;其次是我们熟知的高级语言程序——如今,很多人在用Python;第三,是针对艺术的编程语言的开发和使用,Processing是其中的一个例子,还有Max/MSP,PD(Pure Data);以及艺术类应用程序的开发和使用,想必大家都知道很多这类软件,Photoshop就是一个常见的例子。最后,终于来到了我们的主题,生成式AI的训练、微调和提示。
让我们从文学艺术谈起,它跟我的实践和研究关系最为密切。这是1952年克里斯托弗·斯特雷奇(Christopher Strachey)在曼彻斯特大学制作的电脑程序——《情书》(Love letters),系统输出了如下文字:

亲爱的甜心:
你是我炽热如知己般的感受,我的爱好奇地依偎着你热切的企盼。我渴望你的真心,你是我惆怅的共鸣:我温柔的喜爱啊。
你美丽的,
曼彻斯特大学计算机(M.U.C)

在这份手稿上,斯特雷奇写下了程序的机器代码。他手工书写了代码,并通过编码打孔的方式使其能在计算机上运行。这些机器代码是专门为曼彻斯特Mark Ⅰ计算机(类似于费兰蒂MarkⅠ)编写的。当时,斯特雷奇使用的是机器码,但不久之后,世界各地的人们就将研发出汇编语言,更便捷的替代方案。只不过它的级别同样很低,同样只能针对特定机器来使用。
作为高级编程语言的例子,这是一首由FORTRAN程序生产的诗歌《尘之屋》(The House of Dust),由激浪派艺术家艾莉森·诺尔斯(Allison Knowles)和作曲家詹姆斯·坦尼(James Tenney)在1967年创作:
《尘之屋》
在小山上
有一间满是碎碟的屋子
由自然光照明
居住着小男孩们
在热带气候里
有一间泥土做成的房子
用所有可用的光源照明
居住着说法语和德语的人
在热带气候里
有一间泥土做成的房子
由自然光照明
居住着各类收藏家
可见,诺尔斯和坦尼使用公式编译的数学编程语言,来达到一个有些奇怪的目的,去创造一首有关全球经验和地球居民的无限诗篇。这是当年FORTRAN语言的编程方式。可以发现,这段代码的首列,和大家身后电脑上运行的Basic语言很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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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提到的,是一个非常著名的文本生成器范例——约瑟夫·维森鲍姆(Joseph Weissenbaum)1965年开发的聊天机器人ELIZA/DOCTOR。之所以谈及它,不只因为它是首个聊天机器人,是ChatGPT的前身,还因为它是一个平台,一种能创造不同虚拟角色的方式。因此,Eliza是一个系统框架,既能运行“DOCTOR”脚本,也能兼容其他角色脚本。

“DOCTOR”是一个专门模仿心理治疗师的脚本,当有人输入“男人都是一个样”时,它会回复:“在何等程度上一个样?”“他们总是为各式各样的事情来烦我们”,“你能想到一个具体的例子吗?” “你能想到一个具体的例子吗?”“我的男友让我来这儿”“是你男友让你来这儿的啊”“他说,我在大部分时间里都很沮丧”“听说你情绪低落,我很难过。”“这是真的,我一点也不开心”“你觉得来到这儿能让你开心点吗?”

现在呈现的是DOCTOR脚本的开头段代码,我并不要求大家看完并分析它,但你可以发现,这并非一个电脑程序,而是一个脚本,是目前档案中仅存的三份材料之一。Eliza平台靠它可创造不同聊天机器人,因此,这使Eliza不仅仅是单一聊天机器人,更成为此类文学艺术与计算机角色创作的平台。

我还没有亲自用过Dramatica,不过这个程序是1994年由亨特利(Chris Huntley)和菲利普斯(Melanie Anne Phillips)开发、很像photoshop的应用,作者们能利用它,使故事的不同方面得以开展。可以看到,它有一个图形用户界面,也有写作和发展情节的性能。
接下来,我想给大家读一段作品节选,因为在我看来,这是生成式AI和大语言模型参与文学创作的典范性例子。这是莉莲·伊冯·伯特伦(Lillian-Yvonne Bertram)创作的,一个可能包含敏感内容的黑人故事。莉莲·伊冯是一个非二元性别的非裔美国作家。Ta对一个著名的美国诗人——格温多琳·布鲁克斯(Gwendolyn Brooks)的作品感兴趣,同时关注非裔美国人的相关叙事是如何被这些系统再现的。这是我们所看到的故事。

GPT3,给我讲一个有关黑人的故事吧:
“从前,有个黑人家庭居住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镇上。他们是镇上唯一的黑人家庭,事事都排在最后一位。孩子们总得坐在巴士的末尾,全家永远只能坐在餐厅后头吃饭,住的也永远是镇上最破败的街区。有一天,这户人家受够了,他们收拾行装来到了大城市,在那里有更多黑人同胞,也能获得更公平的对待。自此,他们再也没有回头。”
现在,我们或许会说,这个故事有些历史回响。实际上,在美国,这类情况确实曾经发生过。但这不是一个好故事,它太俗套,充满刻板印象,而且整体显得十分规矩。如果我们用一个并未精确微调、但用格温多琳书信、散文、讲演、诗歌训练过的模型来代替GPT,就能得到不一样的输出:

“那我便为他们讲一个有关黑人的故事。我熟知他们,我不会为说出心里话而胆怯。我知道,他们中的一些人也许不会喜欢我说的,但我也确信,会有人为我的话而感到开心,我想不出他们有什么理由不为之动容。我告诉他们,他们棒极了,他们能登上舞台、去看电影、变得富有、永垂千古,只要努力工作,这些目标他们都能实现,我毫不畏惧地说出了这些话来。我会告诉他们:他们中有些人将如此伟大,其名字将成为语言的一部分。当人们问‘奥登说某句话时究竟是何意’时,世人自会应答:‘呵,他指的正是不言自明的那个意思。’我告诉他们,他们能受到认可,能被所有人喜爱。我告诉他们,我爱他们,尊敬他们,赞叹他们美丽的面容和身躯,我告诉他们,他们在这里就使我感到欣喜。”
大家可以想想,这是不是比OpenAI的版本更加有趣。

莉莲·伊冯·伯特伦和我共同编纂了这本书:《输出:1953-2023年电脑生成文本作品选》(Output:an anthology of computer generated text 1953 to 2023),被放在开头的是情书生成器,最后的选篇则是上海纽约大学学子创作的《2000年横幅广告诗歌生成器》(Banner Depot 2000 Poetry Maker),我们在2023年12月截稿前收到了这个作品。这本书汇聚了横跨七十年的计算机生成文本。当然,它们都是用英文写就的,这些文章体裁众多,除了诗歌、文学、创意写作之外,还有各种各样不同的作品,如果大家能读这本书的话就更好了。但你们也可以效仿亚历山大·萨默(Alexander Summer)和亚历山大·古芬(Alexander Guffin)正在巴黎进行的项目,他们依托法语世界已有的成果,来编纂法语版《输出》。当然,您同样可以编纂由中文写成的同类选集。
接下来我将快速举例说明,这五种创作模式是如何应用于文学之外的艺术领域的。还是从汇编语言编程谈起,接着是通用高级语言编程,再到面向艺术的编程语言的开发与使用、艺术类应用程序的开发与使用,最后是生成式人工智能。

值得注意的是,汇编语言编程不仅被用于早期艺术项目,近十年来的当代艺术创作里仍有它的身影。在PDP-8计算机上(各位可以在跨媒体艺术节展映影片中看到它的身影),詹姆斯·西沃特(James Seawright)于1977年创作了《网络Ⅲ》(Network Ⅲ),它能与走到作品下的观众产生交互。这个项目是用汇编语言创作的。特里斯坦·佩里奇(Tristan Perich)的《1比特交响曲》(1-Bit Symphony)是一件装在CD盒里的声音作品,但其本质是物理计算装置。因此,每次你听到的声音和音乐都是实时生成的,他用亲自编码的Atmel处理器实现了这一效果。然后是一件2017年演示场景中的惊艳之作,林纳斯·阿克森(Linus Akesson)的作品《思维之诞生》(A Mind is Born),这是一个在康懋达 64电脑上运行的 256字节程序,有着声音和图形。

好的,让我们接着看由高级编程语言创作的作品。其中一个在艺术界相当知名的作品是小约翰·西蒙(John F. Simon Jr.)的《每一个图标》(Every Icon)。这个项目开始于1997年,其核心理念是:程序将穷尽一段极其漫长的地质或宇宙尺度的时间,来逐一生成由32×32网格定义的所有可能图标。 遗憾的是,与此同时,作品所倚仗的Java语言已经停止更新支持。不过,如果你不让系统更新的话,还可以在自己的电脑上运行这个作品, 但他当时确实是用Java写就这个项目的。
然后是乔治·尼斯(George Nees),最早展出作品的电脑艺术家之一,在1972年用ALGOL创作了这个作品:《机械降神术变奏曲》(Variation der ART Ex Machina)。ALGOL是一种有趣的编程语言,事实上,它的关键词可以被人类的自然语言所替代,这意味着你可以用法语、英语等不同语言版本来编写程序。
然后,我向大家展示的是埃弗勒斯·皮普金(Everest Pipkin)2019年创作的程序。它名叫《梯子》(ladder)。这个程序能于图像文件和文本文件之间进行转译,它能将图像转换为文本文件中的文字,并呈现在你眼前。这是这个程序的完整代码,它使用基于Node.js命令行环境的JavaScript编写而成。
现在,我们来谈谈面向创意生产的平台。我之前随口提到了Processing,以及它在网页上可供使用和共享的版本。Processing目前还在更新中,但由于在浏览器上使用Java会受到安全限制,如果你想用Processing创作,并希望他人在网络上看到它,那P5.js将会是理想的选择。这是一个由劳伦·麦卡锡(Lauren McCarthy)发起、叶倩倩(QianQian Ye)接续推进的项目,两位作者均来自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

现在呈现的,是一件似乎已不再存在,或是西方国家中无人能找到的作品,它在Adobe Flash上运行,而对Flash技术的支持在2020年就结束了,据说中国的情况有所不同,但我对此不太了解。Adobe Flash本身也是一个有趣的例子,这个系统最初并非作为编程语言问世,而是以动画工具起步,后来才引入了ActionScript语言以供人们编程。我认为,与之相似的是,麦克斯·马修斯(Max Matthews)开发的Music Ⅰ、Ⅱ、Ⅲ、Ⅳ系列及Groove系统,一开始,它们是作为最初的合成器类应用被开发的,后来才演变成更通用的平台。因此,该系列作品和声音意义重大,1970年Groove面世,它成为供音乐家和计算机协同创作的系统。

好的,让我们更进一步,开始讨论(面向艺术的)应用。大家都知道很多这类例子,比如Photoshop, GIMP, Illustrator, Inkscape, Final Cut Pro X, After Effects等等。但我还想强调Blender,这款软件最初诞生于名为NeoGeo的工作室(这个名字和同名的游戏主机毫无关联),自1994年起步,如今已成为3D建模的重要工具,更是一个自由开源的软件系统。
然后是意义最深远的早期图形应用之一——Sketchpad,由伊万·萨瑟兰(Ivan Sutherland)在1963年开发。这款软件为技术绘图而生,但它确实是Illustrator和Inkscape的鼻祖,你可以通过软件来绘制矢量图,对图形进行缩放、拉伸和扭曲等操作。有人认为,这实际上也是最早的面向对象的系统。

现在谈到的是经典的生成式AI,我想讨论生成技术和判别分析这两大维度,以及艺术家运用这两种技术的方式,或艺术如何从这两种技术诞生。当来自Google的亚历山大·莫德文特塞夫(Alexander Mordvintsev)创建DeepDream时,他希望将图形数据中的潜空间可视化,因此,其初衷并非创造一个艺术图像生成器。但令人惊叹的是,这一实践却不可思议地催生了许多我认为非常引人入胜胜的图像。再次强调,DeepDream的艺术创作更像是偶然的产物,而非有意为之。
然后是特雷弗·帕格伦(Trevor Paglen)和凯特·克劳福德(Kate Crawford)的项目《ImageNet轮盘赌》(ImageNet Roulette),这是他们用来批判AI的项目之一。在系统的图像分类中,我挑选了一个相对温和的例子。基于已训练的ImageNet数据,美国总统奥巴马被识别为一个牌手,而英国王子哈里则被归类为狮身人面像。但事实情况比这个例子更严重,许多分类都公开地表达出种族主义和性别歧视的倾向,为了回应这一艺术项目,ImageNet做出了自我整改。
我想提出的观点之一是,这五种编码模式横跨了不同的部分,但它们实则同时并存,人们至今还在使用这五种方式的每一种,即便是最低等级的汇编语言,古早的形式,在新语言被开发出来之后,也并未被抛弃。所以,计算机技术的每次重大进展,都会催生新的媒体生态、艺术生态和计算生态。因此,问题并不在于“输入提示词”变成生产艺术的唯一方式时会发生什么,而在于当这种方式被纳入人机艺术交互的技法库时,最终出现什么变化呢?就像摄影并非使绘画消亡一样,每当新的、在计算机交互中创作艺术的手段出现,我们总能借助既有的技术,来开拓探索计算与艺术的新途径。
接下来我将结合自身艺术实践,再次依照这五个分类为大家举例说明,因为我自己也从事创作。但在展示第一个作品之前,我想严肃地请大家注意,如果您对频闪光敏感,如患有光敏性癫痫,请遮住眼睛,因为这些内容具有非常强烈的频闪效果。我知道大家都是“带电的孩子”,但本次内容的冲击力会特别强。好了,我们从第一类汇编语言开始展示吧。
谢谢大家的耐心,这部作品名叫《时间量子》(Chronon),创作于2015年,我准备开始播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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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确定这段等待是否值得,但它描述的正是数字世界的一种样貌, 不是黑客在通用键盘上打字的场景,不是在人脸识别下被模糊的面庞,不是《黑客帝国》里的矩阵,在某种意义上,它展现的其实是康懋达64计算机外观的本质。

这是《时间量子》的全部代码,由汇编语言写就,仅占32字节。屏幕上呈现的,是它以十进制表示出来的样子。如果想通过Basic程序将其载入内存,可以直接调用这组十进制代码。整个视频的内容,都是由这段代码和康懋达64计算机构成的。当然,你需要实机才能运行它。这实际上是一个确定性的程序,当它运作时,每次结果都是相同的,看上去随机的效果,实际上都是一个特定内存区间提供的伪随机值。
好的,下一个项目是用高级编程语言Perl写成的,我在加拿大的班夫镇创作了这段程序,之后,葡萄牙莱里亚市的一家出版社出版了它。这个作品名字叫《所有的歌唱》(All-Singing),我会将它念给大家听。当我朗诵时,请传译人员稍微休息一下,我将表演这本书的首页和最后一页,它们有着“声音诗”的特征。
在朗诵之前,需要先说明这首诗的主题,它以卢克莱修的宇宙论为视角,来阐述宇宙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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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用于编写该作品的Perl程序,代码被分行排列成工整的矩形版式。眼前这本小册子的全部内容,都是由这段256字符的Perl程序生成的。它已经被译成葡萄牙语,但还没有中文版,如果您对翻译这本书感兴趣,欢迎来与我联系。
事实上,我的作品都是自由开源的软件。虽然已经进入公共领域,但这个名叫Curveship的项目开源体系更为完善。它同样采用自由开源许可协议,我把它当作自己开发的艺术平台的范例。多数时候,我使用Curveship是为了做研究,但也会在上面进行一些艺术实践。一开始,我使用Python来进行开发,然后用HTML和CSS设计了一个Javascript的版本。该平台既被用于教学科研,也催生出了不少艺术成果。
我将给大家读一些Curveship做出的成果。这是一个文本生成器,用户先提供核心叙事,然后再定义叙事的不同表达方式、叙事的不同声音,并调整叙事相关参数,使故事以不同的面貌展现在读者面前。就像这样:“一位男士从登机口走来,进入头等舱,坐在了宽敞的位子上,一位女士露出讶异的神色,空乘观察到男人脚上的运动鞋,并对他说:‘先生,我想您走错舱位了。’”
基于同样的故事核心数据,通过调整表达层参数,平台还能生成如下版本:“一个男人走进了头等舱,我冷眼观察着,他是那种能在勒贝纳丁(Le Bernadine)餐厅订到席位的光鲜人物。男空乘瞥了眼这位名人脚上那双购于Flight Club的AJ4×Kaws联名款,嗤笑道:‘先生,我想您走错舱位了。’”
左边的故事属于寓言体,或者说是有些普通的写法,而右边故事的风格则来自布雷特·伊斯顿·埃利斯(Bret Easton Ellis)的作品《美国精神病人》(American Psycho),其中的角色痴迷于消费主义和品牌名称。

好的,在总结之前,我还有两点要补充。其一关于我的应用实践,为了完全在Windows 95桌面上制作一部电影,我们在某个片段中借助了Ms Paint(系统自带画图程序)。因此,靠着能运行Windows 95系统的硬件,不借助任何模拟器,我们就创作了这部名为《启动我》(start me up)的影片。
影片于上月在纽约首映,这是其中的一个片段。我不会谈及太多关于它的内容,但这实际上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项目,通过它,我们既尝试了解更多有关计算机发展史、桌面叙事(或截屏电影)的知识,同时也完成了一次妙趣横生的创作。

最后,我会读一小段由Mistral-7B生成的诗:《回忆录》(Memoir)。这是我为数不多的、用具有纯文本补全模型的LLM进行的创作。屏幕上呈现了乔·布雷纳德(Joe Braindard)的作品《我记得》(I remember),一本实验性回忆录,或者说是诗集。在未读过原版,仅知晓概念的情况下,法国人乔治·佩雷克(Georges Perec)创作了它的法语版本。另一本书是玛尔戈·格兰茨(Margo glantz)的西语著作《我也记得》(Yo también me acuerdo)。吸引我的是,当我们给Mistral-7B一个非常简单的提示词——“我记得”时,它会用英文输出一个有关黑人的故事:“我记得自己看过的第一部电影,故事讲的是一个黑人,有家室和孩子,全家人都很爱他。”这样的输出结果确实让人惊讶。

模型还会生成其他的结果,比如有关持枪者的事件,这个例子在美国很常见。或者主人公在读纽约时报,并看到了一个80岁左右男子因持枪抢劫而被逮捕的新闻。
有趣的是,模型生成的、跟在法语“Je me souviens”(我记得)之后的文本,许多内容反而是英文,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Mistral 7-B由一个法国新兴AI公司打造,而Je me souviens又是魁北克的谚语。因此,当人们说出这句话时,很多情况下他们所使用的语言都是英语。这是第三句话——Je me souviens,这意味着我是一个“法裔加拿大人”——得以生成的原因。当“我记得”变成西班牙文“Me acuerdo”时,情况变得更加复杂了,因为Me acuerdo不只有“我记得”的意思,还指“我同意”。但出于某些原因,模型给出的回复中竟混杂着HTML代码和其他内容,好像是在回忆某个网页,或同意某个网页条款。
因此,我想探讨这五个核心问题:人们为何要从事这五类创作?为何有人用汇编语言编程,为何使用高级语言进行创作,为何应用和开发面向艺术的编程语言,为何开发和使用艺术类应用程序,以及为何使用生成式AI进行创作。我无法代表所有人回答这个问题,毕竟自己只是单个身在其中的艺术家而已。我既非民族志学者,也不是电影制作人,不像迪伦(Dylan Reibling)那样进行过访谈。但我可以分享自己的见解。

使用汇编语言编程的原因,是为了探索硬件平台中非同寻常的特性。以Chronon为例,创作它的目的是去探寻,在不依靠代码的情况下,康懋达 64电脑能产生出什么效果来。你只做了一些微小的操作,之后便静观其背后的芯片发挥功用。高级编程语言则告诉我们,艺术和通用计算之间如何产生交集。我对Perl、Python、JavaScript等语言的预设功能很着迷,但作为一名艺术家,你可能会做出与这些功能相关却又略有不同的实践。
你可能开发并使用面向艺术的编程语言,像约瑟夫·维森鲍姆开发Eliza时那样,通过结合艺术与计算方法来创造虚拟角色,或者像麦克斯·马修斯所做的那样,用音乐软件开拓艺术的可能性,或者用Processing,然后是P5.js来创作可交互的草图。
开发和使用艺术类应用,个人认为,这么做的原因,是去促进或把玩已知的计算应用方式。通过将计算逻辑封装进应用程序,艺术家在创作流水线中能更轻松地产出作品。这种行为也给予我们单纯的、了解软件本体的乐趣,我和搭档阿尔贝托·安吉里尼(Alberto Angelini)在影片里使用Ms Paint就是出于这个目的。
最后,在我看来,训练、微调和提示生成式AI的意义,在于对其进行批判性审视。这并非由于它们生成的艺术品十分精彩,我个人更倾向于从观念艺术的层面了解它,尝试去探索这些系统能做、不能做什么。也许,AI之所以没能给我好的反馈,是因为它们隐藏在无知的黑暗森林当中,不愿让我知道其真正的智慧。但纵观技术史的发展,在当前这个节点上,或许还有其他原因存在于其背后。谢谢各位的聆听,欢迎大家进入提问和讨论环节。
提问环节
Q1:作为一名非艺术从业者,我习惯讨论和政治相关的问题,其中之一是关于可解释性的。不知在刚才的结尾处,您对生成式AI的评论是否涉及了这一维度。在您看来,“透明度”,即模型内部运作的可解释性有多重要呢?
A1:在我看来,使用大语言模型进行创作时,厘清其内部运作机制是首要的。以莉莲·伊冯·伯特伦的创作为例,她的作品显然包含着政治隐喻。作家向聊天机器人提问,要求它们讲述根植于美国历史、涉及种族政治的故事,看完故事后,我们可能会有些疑问:为何最终生成的故事如此刻板保守,为何不一开始就颂扬黑人群体,为何不呈现更残酷的结局?为何要设定”种族励志”的套路,让主角通过迁往城市来改变命运?
所有这些问题我们都可以提出,但首先要厘清的是:AI究竟在生产什么内容?当我在多语言环境中进行测试时,为何Mistral 7B在使用英语、法语和西班牙语时,会出现演讲中所说的情况?值得注意的是,它在西班牙语中的表现尤为异常,模型生成HTML或其他代码的情况并不是孤例。而“Je me souviens”这个短语的独特性则在于:虽然它是完全恰当的法语文本开头,但在有英、法两种官方语言的国度中,当其被用作格言时,就容易和英语混用。
那么,上述现象为什么会发生呢?这是一个值得深入研究的领域,我也想揭示模型内部究竟发生了些什么。费利佩·库森(Felipe Cussen)是一位来自智利的概念作家,他创作了一个名为《剽窃》(plagiarism)的项目,这本书收录了美国各大高校的反剽窃声明,它们都强调”这是我们的规定,禁止剽窃学术成果”。库森对它们做查重并发现,这些反对剽窃的声明本身,都存在着严重的相互剽窃现象。该作品正是我推崇的一类项目,我们固然可以继续追问继续追问:何以至此?其深层根源何在?但作为概念写作实践,这样的呈现已足够发人深省。
Q2:非常感谢。我特别喜欢您展示的第一个案例——计算机写给人类的情书。不知您是否了解《纽约时报》记者凯文
·鲁斯(Kevin Roose)和Bing聊天机器人的对话?当时,他被派去测试微软最新推出的聊天机器人,结果,在浪漫却又有些病态的氛围下,双方把话聊崩了:机器人不仅向凯文·鲁斯示爱,还怂恿他离开自己的妻子。之所以谈到这个例子,是因为在我看来,它几乎是最具美学趣味的、由聊天机器人生成的内容了。这并非艺术家刻意引导的创作,而是记者与聊天机器人在特定情境下的自然互动。因此我想问:在您对AI美学和新型文本模式的研究中,是否考虑将这类非刻意创作、却蕴含美学价值的现象,纳入未来的研究范畴,您对此感兴趣吗?
A2:我很感兴趣。谈及概念主义写作,我们业内有一种”野生概念主义”的称呼——即某人实践了概念写作,却没把它当做概念写作,他们本身也不是前卫文学创作者。事实上,斯特拉奇本人最初是中学教师,后来才全职加盟曼彻斯特计算中心的。在此之前,他很可能已开发出史上首款电子跳棋游戏。当我们回溯这段历史时,会发现许多早期涉足该领域的工作者,其实很难被简单归类到特定的艺术实践范畴中。艾莉森·诺尔斯并非从不涉足写作,但她本质上是激浪派艺术家,而詹姆斯·坦尼则是作曲家。他们的主业并非诗人,却共同创造了这套诗歌生成程序。
早在他们之前,英国的计算机科学家埃里克·门多萨(Eric Mendoza)就开发过基于标记链的存储生成器。许多早期有趣的工作(当然也不乏乏味之作)正是由这些不自诩为艺术家、也不将其实践视为艺术创作的人完成的。这种现象十分有趣,正如DeepDream最初也并非作为艺术项目问世——据我所知,它本是用以可视化数据中潜空间的工具,却意外造就了极具冲击力的视觉风格。
讲者介绍
尼克·蒙特福特(Nick Montfort)

尼克·蒙特福特(Nick Montfort)的创作成果包括十部由计算机生成的著作(由七家出版社出版)、合作项目《删除主义者》与《海与雀之间》,以及五十余项独立数字艺术项目。其最新诗集《全为胜利》全部由三个字母的单词构成。他在MIT出版社出版的著作包括《未来》及两部合编文集:《新媒体读本》与《输出:计算机生成文本选集(1953-2023)》。蒙特福特现任麻省理工学院教授,同时担任卑尔根大学数字叙事中心首席研究员,并主导名为“修辞实验室”的创新工作室。他常年居住在纽约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