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30日-6月2日,中国美术学院跨媒体艺术学院网络社会研究所,举办了“科幻写作松--寰宇社交的故事”,网络社会研究所基于此前四次黑客松的经验,组织科幻写作松(sci-fiathon)的27位参赛者,在48小时内交流、组队、提案、创作、报告。 在写作竞赛之前两天(5月30日、31日),我们邀请了著名的科幻作家、人文学者,带来“科学硬科幻”(王晋康、刘洋)、“社会科幻”(于冰轮、飞氘)两个向度,“女性主义科幻”(赵海虹、詹玲)、“赛博格科幻”(姜振宇、陈楸帆)两个专题的论坛。31号论坛结束当晚,参赛者与工作人员以“寰宇社交”为主题的“世界咖啡馆”讨论会进行赛前热身。在写作松开始当天(6月1日),韩松带来近两小时的特别交流。 时间:2019年5月30日地点:杭州市西湖区象山艺术公社整理:地球校对/编辑:叶V 演讲正文 社会现实其实是有很深的关系,100年前的中国人,在叙述他们想象中的海外探索的时候,和西方那些作品可能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强调我们这种爱好和平不是要避免冲突。今天作为一个中美贸易摩擦的大背景下,谈这个话题其实也蛮应景的,但这个不是我要讨论的。我觉得这个活动(青艺周)看起来非常高级,有好多都是非常年轻的朋友。看了一下这个手册里面一些题目也非常有意思,有“黑镜第八季”的现场,还有“宇宙治疗中心”,我觉得这应该是每个人都应该去接受一下治疗的地方,所以整个活动我觉得还蛮有意思。但非常遗憾的是,今天早上没能来听王老师和刘洋老师的演讲,因为昨天晚上我一直在跟杭州的蚊子做斗争,太可怕了,整夜没能睡眠,所以今天如果讲的有点飘忽的话,主要是蚊子的问题。 我今天想跟大家谈一下历史在科幻小说中是如何被叙述的,当然只能举两个例子。在座的可能很多人是抱着写作交流的目的,来参加论坛和活动,所以我从写作的角度跟大家谈一下,这是因为我在学校,也跟清华的学生,交流研讨科幻写作的一些问题。在交流过程之中,我会发现一些有意思的地方,特别是因为一些同学是人文学科背景,我不希望一上来就给他讲刘洋老师的小说或者刘慈欣的小说,让人觉得好像这个课不适合我,把这课退掉了。 我希望先有一些不同风格的作品,让他们体会到科幻写作中,其实可能有非常滑稽幽默的,有非常艰深硬核的,也有非常有人文思想深度的,有的可能是偏重哲理的。让他们体会不同的科幻的写作的方式,打开大家对科幻的一种理解,解放你们脑海中对于科幻就应该是的那样子——我写的这个其实不是科幻,千万别跟我说,我这是科幻,说了之后就贬低了我的作品的深度了。其实科幻很大,所有的东西只要合适的话,我们都可以把它叫做科幻。 主办方希望我参加一个关于人文社会科学方面的一个讨论,所以我就选择了历史这个题材,并选择了两位大家比较熟悉的,应该说是知名度最高的当代华裔科幻作家,美国作家刘宇昆和特德姜的小说。假定各位已经提前看过这个作品,对这个作品比较熟悉了。在这个前提下,我们做一些关于历史如何被叙述的一些阐释,通过对他们的比较来提供一些感受。 特德姜由于前两年《你一生的故事》小说被改编成《降临》,他的知名度又进一步提升。大家也可能看过这个电影,这个电影其实不怎么好,但是它也比较有特色,我就不去多说了。《巴比伦塔》这个小说,是我在上学的时候在《科幻世界》上看到的,这是当时张晓雨所做的非常棒的插画(见下图),也是我童年的美好回忆。 这个小说大家应该已经看过,他大概就是讲借用圣经里的故事,巴比伦人要修建这样一座塔通天塔,然后去看一看宇宙的边疆,然后想看看边疆被打破之后上帝的花园到底什么样子——不好意思,如果还没有看的话,这里就剧透了,因为我们已经假定各位已经看过了——他们最后凿开了这个穹顶。就是那个穹顶是可触摸的,和我们最后证明这个宇宙的结构是不一样的。他摸到的穹顶,然后通过一些物理的燃烧、一些方式的烘烤,最后把边疆给烤裂,然后他钻进洞穴里,最后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汪洋大海,从海水里爬出来之后发现到了一个洞穴,从洞穴里走出来之后非常失望,发现发现上帝的花园怎么是一片沙漠。然后远处来了一个旅客,他发现自己回到了地球,回到了巴比伦。 也就是说,世界是一个环形的结构,是一个滚筒式的。你到了边疆之外,最后回到地上,上帝更不用像圣经里说的那样直接出手干预,不让人类造这个塔,而是通过这样一种结构的方式,以沉默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存在。然后告诉这个人类,他是无法超越自己的边界的,这样一个故事。那么我们发现在这个故事里,其实对于他来说,历史本身是一个素材,是一个再创造的一个空间。这个小说的问题很多,我想重点谈刘宇昆的作品,所以前面的部分比较简单,我只想提出一个问题,我在课堂上也跟同学们提问,大家都看过这个作品,我问一个问题给各位,巴比伦塔有多高? 这个问题当时提出来之后,同学们基本上是没有人想过这个问题,包括我自己看过很多遍,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直到自己做研究和开始跟这个学生讨论写作的问题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我是一个写作者,我在写科幻小说,写巴比伦塔的时候,我在考虑什么问题?也就是说当我们在写科幻的时候,我们在做什么样的事情?具体塔到底有多高,其实文中是有线索的,我们是可以做一个基本量级的估算的。估算的过程和最后的结果我就不说了,因为这个时间的关系,各位有兴趣的话,可以在课后讨论一下。小说里面是如何给塔做了一个大概的量级的处理,那我会在课堂上做一番讨论之后告诉同学们。这个塔根据我的估算,它大概是这样一个量级。 然后我当时问各位,有多少人认为这个问题其实毫不重要?很多人举手说这有什么意义?这是一个充满了寓言色彩的,或者是说有宗教意味的、有哲学思考的一个故事,它很像是一个寓言。它最后要说的是宇宙的结构,和这个故事中的人对这个宇宙的认识——上帝不用现身,我们就应该各安其位。塔高是有十个喜马拉雅山高还是有一百个高,对这个故事有什么关系?它并不影响它的意义,对吧?但是我想说的是,作为写作者可能会有这种敏感,就是当你在处理写作这个故事的一个主体人物,从塔的第一层一直往上走,走到最高层的过程,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叙事主体。如果你没有考虑过塔高的问题,很多地方就会变得非常模糊和暧昧,那就会写得比较不那么硬核。 比如这是小说中的开头的两段(见上图),写得非常有意味,这是一种作者独有的一种语感。但是如果没有想过塔高的问题,就会出现这个情况,如果我们把我们说科幻,它要涉及一些和现实不一样的东西,某一个局部他要表现得和现实不一样,这是所谓的科幻的设定的部分。通过设定发生变化,更能体现出它的重要性和对于小说整体的影响,比如说我们,我已经略过了,没有讨论到底多高,但是我们假设,把假定的塔高给它肆意放大365倍,那么整个第一段的故事将要变成另外一种写法,假如说你没有想过塔高的问题,那么这一段就会出现很多空白,“如果把塔放倒在希拉平原上,从这端走到那端,”你这个句子下面没有往下要接的地方,对吧? 所以整个这两段就会变得非常简单,因为我可以用几句话就把这些话写清楚,那就是说“在希拉平原上,人们远远地就能望见那座耸入云霄的高塔。从地面爬上顶端,将花去漫长的时间”。我会发现整个故事的质感变得好像罩上了一层薄纱和云雾一样,这是一种比较偷懒取巧的写法,有的时候你比较懒了,就可能会这样来处理这样的一个故事,但是它将影响到你整个叙事的质感和细节的这种丰富度,就像是同样一张照片,一张高清的和一张不够清楚的,你在看的时候它给你带来的信息量是不一样的。 如果我们改变游戏规则,把这个塔高给放大到365倍之后,就会出现这样说,如果把塔横放倒在希拉平原上,从这端走到那端就要花去两年的时间。如果这个塔是矗立着的话,将会花去45年的时间。我们会觉得这个故事里面的世界和人类所遭遇到的问题将变得不一样了。如果一个人背着砖头来行进的话,他从塔底走到塔顶,将花去121年的时间,整个故事中的一些,比如说悲剧性的气氛和可能性将会变化,比如有的人可能会有不同的职业的归属,这个职业可能是一种世袭制的。一个人就是搬砖工,他可能一出生学会走路开始,他就要搬着砖往塔上走,等到他快老死的时候,他把砖搬到塔顶。那你将会给这个故事营造另外一种不一样的基调,可能会显得更沧桑,也会显得更滑稽。这个我不展开了,因为这个确实不是我想讨论的重点。 我要讨论的是刘宇昆的作品,我们会发现如果说所有的故事,其实在某种程度上,都在讨论人通过某种特定的媒介,或者一种经历来探索生活、探索宇宙来实现一个认识的过程。那么在科幻小说里面,在这一篇科幻小说里面,它其实讲的是人如何认识上帝,然后是通过塔这样一个介质来认识的。 今天有一位朋友问我说,这小说和卡夫卡、博尔赫斯的小说有什么区别,博尔赫斯写过《巴别图书馆》,那是一个完全思辨性的、概念性的、游戏性的、很难视觉还原的一个故事。卡夫卡写过《万里长城建造史》,好像也提到巴比伦塔。但是说到这个故事,其实很多人会反对,这是科幻小说。我在课堂上会问的第一个问题,也经常会是大家读完之后的问题——它是科幻小说吗?很多人觉得不是科幻小说,科幻小说应该是刘洋老师这样的小说,有科学、有技术推演、有内核的这种东西。那这篇小说,首先它的整个宇宙结构就不科学,就像有科学家说《流浪地球》不科学,地球不可能被推走的是吧?因为一推就碎掉了。 所以整个小说的前提是,人爬到一定高度之后,太阳出现了在你的视平线以下,然后开始出现黑夜,出现群星,慢慢的都跑到你的视平线下面,然后你摸到了天空——这个东西都不是我们的现实中的宇宙结构,它不科学。但是作为一篇特德姜发表在《科幻世界》上的作品,它在某种程度上仍然是科幻小说,是因为他其实充分带入了,科幻小说所具有的那种物质性的质感,也就是从凡尔纳那个时代,已经开始对于大型探索工程的这种执迷,我们会发现小说中真正迷人的部分并不在于结尾。 很多不喜欢科幻、不了解科幻的朋友会问我,“推荐我看一个你们觉得特别好的特别经典的科幻作品。”但看完《巴比伦塔》之后大失所望,说前面写了那么多,最后给我看这个——就是一个卷筒,太让我失望了,一点都没有起到一种思想上的震撼和爆炸的感觉。你如果把它当做一个悬念丛生的故事,当做一个《冰与火之歌》这样的故事,要看一个大结尾,那你肯定会失望。你以为这是一个包袱,最后所有的你期待都在最后揭秘,但它不是推理小说。 它真正的魅力,在我看来是作者对塔的营造,这个塔的坚实的物质性的存在,它大概多高,大概分多少层,然后每一层的人会有不同的生活,比如说生活在太阳视平线以上那些人,种的一些植物非常单调,因为雨水气温的各种原因,所以他只能种有限的——像马特·达蒙一样只能种土豆还有洋葱之类的东西。但又因为阳光在下面,所以这些东西长出来,在生长过程中,它是朝下搬去的,因为要汲取阳光。然后还有某一个层次的部分,雨水从上面往下飘落,他们就收集这些雨水作为饮用水,但是降到一定程度时候,又不会落到地面,因为还没到下面的时候已经蒸发干了,又重新变成蒸汽。 所以它这里面充满了大量的这个世界的营造,还有这些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人物的社会形态的描写和构想。所以如果你从写作学者的角度可以想象,作者在这个过程之中,做了大量的设定、技术上的推演工作。尽管你觉得它不够科幻,但是他做的工作和科幻作家做的工作就是一样的,他要考虑在一个他的设定情况下,一种没有超人类的、超自然的神的干预情况下,人的物质形态,塔的物质形态。所以在这个故事里,大家看一下有塔和没塔的效果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们再来看,如果你觉得这个塔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寓意,就是让你最后很失望的那个寓意。也就是说,我们把这个故事理解成一个纯粹的寓言的话。所谓寓言就是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但是真正我要跟你说的话,在这个故事之上或之后是吧?比如说狐狸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你听到一个狐狸的故事,但其实我要跟你讲的不是狐狸。所以如果你把它理解成一个寓言的话,你会觉得故事确实索然无味,那这个故事实际上完全可以缩写得非常简单,我们来看,这是从圣经里面的一段原文里摘录的(见下图)。 特德姜是从创世纪第五条之后开始写的,整个情节的发展变得不一样了,就是说上帝要辩论人们的语言,从那之后大家开始有各种各样的语言,无法交流。如果我们说这只是一个寓意的话,这个故事将不需要像特德姜那样,写那么长,它很简单,我们可以在这里仿照着那些早期的来中国的传教士,所翻译出来的那种非常不流畅的这种汉语的口吻,写下来的一种圣经的语体,来重新写特德姜的故事,就是从第四条开始。 “事就这样成了,那塔顶天立地,他们看着是好的。他们说,攀到塔顶的人有福了,他们要敲开主的门,于是,他们凿开穹顶,落入了海中。那幸存的爬出海面,见自己站在了示拿地的沙漠上。他便知道天与地缝在一处。那人说:看哪,主为我们划定了界,命我们各安其分。那人便回到人群中,宣扬主的名。”所以整个故事如果你觉得它有寓意的话,那我完全可以用这样几句话,就把它全都给重写完了,这是一种近乎无损的压缩。 但是这样的话,你会觉得整个故事其实很无聊。真正让你感到充满了魔力,至少对我来说,让我感受到科幻原来还可以如此有魅力,原来科幻可以这样写,不用写太空飞船,不用写那些高深前沿的技术,写一座塔,然后就可以写得如此有魅力,这是那种刷新我对科幻认知的作品,所以我们会发现其实这个故事的真正的重点在于塔,然后这个塔的重点又在于塔的高度。但是时间关系,塔高的问题可以留给大家自己去解决,估算一下这个塔大概有多高,以及它设定在这么高的高度上,量级上有没有道理,如果它低一些行不行?再高一些有没有必要?这都是问题。所以我们说科幻有的时候提供的是一个装置艺术。 比如说《北京折叠》,很多人说这是科幻吗?说你们科幻界拿到奖的作品是这样子的,这不就现实吗?这怎么能叫科幻呢?但是你别忘了,它和一个社会学调查报告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并没有提供更多关于社会阶层分化的认识。但是你见过这四个字,甚至没有读过原文,你见过这个标题,你都过目难忘的一个意象——一个会变形的北京。然后它有三个部分,这三个部分能够在白天不同的时刻变来变去。它很像是一个装置艺术,它提供了一个形象,然后这个形象背后有着一个思想观念,它冲击到你,让你即使讨厌,它也没办法很容易把它忘掉,所以科幻小说很多时候是这样一种魅力。 所以我们举个例子,比如说这样一个人会飞是吧?然后这样一个人也会飞,那么这两个人都会飞,看起来对于科学家来说都非常荒唐,不够严肃。但是我们会发现我们可以粗略地把左下角的少年(见上图)归为fantasy,右上角的可以放到最宽泛的science fiction脉络里,因为他俩飞行的说法不一样,一个是念一串咒语,然后另外一个是穿一身铠甲,还要喷出一些东西,利用反作用力然后才能飞上天,所以我们会发现介质的不同,所借用的科学话语资源不一样,会带来故事完全不一样的质感,这个质感就是科幻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 我们通过这个例子给大家分享说,历史在很多时候是这样一种,我把它起名叫做“巴比伦塔式”的一种借用。也就是说,其实读这个故事,和写这个故事并没有增加我们对于《圣经》,这样一部基督教经典,教给人类的各种深奥的道理的更多的知识。它其实重点并不在于,回到它所借用的那段历史本身,而是要借用那个东西作为一个素材,然后向其中加入一些非常具有工程性的、机械性的、物质性的唯物主义世界观色彩的这些东西。把它给唯物化之后,我们会看到历史呈现出一种别样的魅力。 你可以想象,比如说大禹治水,这是个神话。可是如果你想象,如果大禹是某种超级英雄式的人物,然后他带领着复仇者联盟要治水,在一种现代科学所武装的、给你配备的各种构建的前提下,重写这个故事。可能大禹治水,大家都知道的故事将向你敞开新的写作空间。我把他这种方法论,很不严谨地叫做“传说唯物主义”。你听过各种神话,很多传说,你可以把它给唯物化,大家频频点头,说明你们都很聪明,所以我就不解释。 我进入到第二部分《终结历史之人》,这个小说应该对于中国的读者来说看起来是比较沉重的。如果你们看了的话,知道他写的是一个731部队的故事,刘宇昆也是大家非常喜欢的,现在也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核心的设定你们看过了,应该很清楚。 我们来分析一下,从设定的场景。最核心的设定是光球这个概念。大家已经看了小说了,所谓的历史虽然已经烟消云散了,但是当时的那些光子可能还在宇宙的其他地方,向远处以光速传播。如果有人能够追上光线,或者正好在那个位置在等着,那他将可以看到比如100年前的事情、200年前的事情。 第二个重要的设定,我们看作者做的工作,就是所谓的量子纠缠这样一个非常好用的概念。简单说,这边地球上有一个,然后和它相纠缠的那边还有一个。然后根据这边研究一下,就能够相应地判断出那边的状态,所以他说虽然那些光子已经跑掉了,但是我们根据它伴生的另外的留在地球的部分,我们可以把它给还原出来。 其实所谓光球的概念也并不是刘宇昆的原创,在19世纪的弗拉马利翁的小说里面已经想过这个可能性。它想过说假如说在10亿光年、100亿光年之外有不同的文明,那么在不同的位面上,人类过往发生的所有的罪恶行径将永远保存。拿破仑为成千上万上百万欧洲生命的牺牲要负责,这件事情永远也不会过去,它在宇宙中永远要接受评价。所以这样一种设定下面的伦理的意涵,在前面已经提出了。前面这两个核心的设计,应该说是稍微有一些想法的人,可能某一天你都会灵光一现,想到这个设计,它还不足以体现刘宇昆作者个人的贡献和特色。 在前面这两个的设定情况下,有了设定,那么接下来你可以做一些技术和场景的推演,其实它是非常宽广的方向。比如说我们可以想象,小说中也提到了,其实每个民族都有他不愿意面对的历史,希望不要被揭开。就有可能在将来技术成熟之后,会像核武器一样具有这种杀伤力。比如说美国和中国发生贸易战,彼此握有对方的不可告人的秘密,然后特朗普说,我先释放第一批维基解密的历史解密,对你进行重创,双方可能进行一场大国之间的较量,还形成了一个所谓的历史秘密不扩散条约,哪些国家承诺不首先使用光球武器。就有这些设想。 还有比如说,你可以想象一种大型的历史直播秀,这是一个娱乐至死的年代,我们可以想象某一天,大家开始坐在这,一起观赏三国赤壁之战的现场,看看到底是在哪打的,然后是个怎么样的过程。所以一个设定出来之后,充满了各种方向的推演,每个人在想象的过程中都很兴奋,但是你要找到一个把它收缩的地方,就像薛定谔的猫一样处于方生方死状态,你要把它给落实到生或者死的状态,那么刘宇昆做的非常重要的一个规定,就是后面的两个方面(见下图)。 一个叫一次性,就说这个东西光子在那,然后一旦落入到你的视网膜,或者落入到某个设备之后,你看到也就看到了,下次别人就不能看到了。这就把前面充满了发展方向的东西,给它约束起来。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就是人脑处理,这也是非常巧妙的一个设计。他说其实这个信息量太大,有视觉的听觉的嗅觉的,海量的这些媒介的信息,现有的人类计算机,无法处理这样过量的信息,如果处理就会烧掉、过载。所以他借助人脑,人脑是很神奇的一种机制,所以它能自动提取有用的,然后忽略掉大多数会造成过载的这些信息。 这是两个非常巧妙的设计,使得这个故事可以产生故事中的主人公——所谓魏博士的悲剧。它整个故事其实写的是这个魏博士的悲剧,因为如果它是一次性的话,它就会像文物里面遇到的一些问题一样,就是说什么时候才是合适的探查时间?比如说你看过了这段历史,被你消耗掉了,这些光子被损耗掉了,不可再生的,那其他人就不能再看了。这时候就会产生争议,那到底谁有资格看某一段历史? 第二个就是说人脑处理这个问题,这是整个魏博士悲剧的最重要的一个前提条件。就是说它虽然是一次性的,你也不能用机器把它记录下来,记录下来之后,大家在这儿播放一下,重温一下,它是不可检验的。只有你在那个现场见证了历史,其他的人无法证明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是幻觉还是真的你看到了,所以这是非常重要的。这个故事的结尾,作者说一个重要启发是张纯如她对南京大屠杀的调查,然后给她带来的巨大的压抑,最后自杀。 所以这个故事中的魏博士也遇到这样问题,正是因为他遇到了一个不可检验的问题。我们知道检验是科学中非常重要的一道程序,你要想让科学共同体接受你这个新的发现,必须它是在不同的时空的实验室里可以重复的。所以韩春雨的悲剧就是在于它的结果不可检验,这是现代科学提出的一个基本的关于真实真相真理的一个认识标准。 所以魏博士他发明出这个东西,就是让故事中的人物去见证他的亲人,怎么样在731部队里遭受的这种非人道的暴行,然后他讲述。但是所有人,尤其是那些和中国不友好的,美国政府、美国的普通民众,澳大利亚的、日本的各方面的群众,都在表示怀疑,说这不可能。他们的怀疑也有的听起来,其实非常有道理,因为你确实无法检验。所以通过这样一个设定,通过一个规定限制它的可能性,然后使得这个故事,能够把对同样这个事情的不同的声音,都呈现出来,这里面当然有支持魏博士的,但是当然也有反对他的人。 但是我们会仔细检查每一个观点,会发现这些不同的意见,你很难说它是绝对没有道理的。从他的立场上来说,确实可以提出这样的疑问。比如说那些对中国不友好的说,中国政府是缺少公信度的,他们做了很多欺骗的事情,所以他们说的731的历史难道就可信,难道就不是编的吗?虽然他提出了一种科幻的虚拟的技术,可是这个技术有一些限定,这些限定使得这些纷争的声音被带出来,能够在这里以一种众声喧哗的方式,呈现这个问题的复杂性。 小说在今天看起来非常意味深长,就是关于中国和美国的,有不同的声音。最核心的声音,就是说这是个人验证的,不是机器记录的,所以它不一定是真的,他可能是充满了欺骗的。然后见证的这些人,你找了些业余的,他不是历史学家,所以里面会有人质疑说,既然你去了现场,那你告诉我,他那个医生的口袋上面是什么样的纽扣,是一排的还是一颗的?然后好像你每次的回忆说法都不一样,所以这可能是假的。这是现在历史学提出的一个非常严苛的标准,也是使故事中的人物面临着非常大的一个问题。 所以第二个核心质疑说他们不是专业的学家,中国政府缺少公信力,这是一个真实的纪录片里的,就是一个忏悔的日本老兵(见上图),但是他也遇到了很多的质疑。我们知道今天在中国也有很多新闻,我们会看到一些抗日老兵,之后又出现新闻的反转,说这不是老兵,他是假的,其实他根本没有参加过战争,所以这种事情确实存在于生活之中。那么就有质疑说,这些人因为年纪大了,他希望获得关注度,所以他就会不停忏悔,然后吸引别人关心他。 还有人说,他们当年成为俘虏之后接受了洗脑,所以这都是不可信的。所以魏博士是一个悲剧,他以为发明了一种技术,能够让历史本身出现说话,所以它仍然是一个非常不愉快的、非常凄惨的一个结局。那么我们说这个小说,它叫做终结历史,终结历史其实有几层含义。第一层含义,它指的是官方史的一个终结。官方史就是这个里面,魏博士给他的妻子、日本的后裔讲了很多关于日本的历史的、民族的,让他感到非常有认同感的叙述。 可是这些叙述在魏博士和她一起看了《刀的哲学》之后,全部崩坏了,就是原来历史里面充满了不被官方史所叙述的,这就像是《狂人日记》,大家还记得吧,“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也就说官方的叙述,其实总是会遮蔽掉一些东西,然后来突出一些东西。 这可能对于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主流的这种官方叙事都是一样的。所以在小说里面提出的第一个历史终结的意思是,是指官方叙事的终结。第二层的这个意思,是指历史学或者历史叙事的终结。也就是说我们其实都没经历过历史,我们只能根据材料来组织梳理,找到纷繁的线索里面一个所谓的主导性的叙事,然后把一些不能纳入到这个框架里的材料给剔除掉,假装没看见,或者说他还有待进一步研究。 所以这个小说设定了一种技术,说我不需要这些历史学家的文字的叙述,我让历史直接在你眼前出现。所以在这个程度上,他想象这种历史学的叙述,应该被终结掉。但是这个故事的走向是一个悲伤的走向,就是历史之声还有一层意义上它也被终结了。它因为是一次性的,所以你看完之后其他人不能再看了,所以它是一个一次性损耗品。在这个意义上来说,这种历史之声它终将会被消耗掉,所以它是第三个层次上的终结。 最后的历史叙事的终结指的是,他以为他自己提供了一个真相,但是旋即就被淹没了,各国人民出于自己的立场爱好喜恶,对这个东西进行否认。所以他虽然提供出来,但是这个东西无法被人广泛认同,又被淹没了。所以小说里面说他把历史把过去从坟墓中给叫醒,但是它很快又被重新塑造成一个偶像。也就是说在最终极的意义上,这个历史仍然是终结了,这是最悲哀的一层终结。 这里面我稍微延展一个话题,就是关于个体记忆和历史的问题。我们今天的历史学是根据现代的科学规范所建立起来的一套方法,我们要强调一个东西,它是不是真实的历史?还是一个有待考证或者是虚假的传说?需要有证据对吧,我们要考古学上的发现,还有一些史料的记载,才能够证明说这个东西可能是真实发生的。 但是小说中也提到这一点,说现代学术传统出来的学者都要注重这些文献,可是故事中只有一个一个具体的人的证词,这些证词我们很难验证,而且还无法互相参照,因为只有这一份,没有第二个人能经历。所以说这里面其实提出了一个非常深刻的一个问题,在我看来,刘宇昆触及到了现代历史叙述的一个难点,也是一个值得讨论的地方。 我们说没有证据的历史难道就是虚假的吗?比如说上古的各种神话,伏羲、女娲这些,大家说这不符合我们自然科学的常识,所以把它们放到神话框架里,这不是历史。可是我们如果说没有文献记载的,无法证实的就不是历史的话,我们会发现有些问题。 再举大家熟悉的鲁迅的例子,鲁迅作品里,阿Q这个人不懂文字,没有知识。最后在要革命,然后不许革命的浪潮中被当做一个革命党给杀掉了。然后卷宗里边请他做签字画押,阿Q平生从未摸过笔,第一次和笔发生了接触。他战战兢兢不会写字,那个官老爷说不会写字,你画个圈吧。画个圈就行了,然后他非常努力,想要在人生重要的一刻,画一个尽可能圆的圈,结果画出了一个瓜子的形状。 所以如果我们想象在阿Q的世界观里面,未来的历史学家如果要研究这场革命的话,他是找不到一个叫阿Q的人的,只能找到一个瓜子形状的圈。所以如果说没有文献记载的,这也是现在20世纪中国历史学的很长的重要的一个争论,就是所谓实证主义史学。没有记载的,没有材料支撑的全部打发到传说之中。那么这样的话,我们如何评价在历史中真正出现过的这些人,这些为了革命曾经有过幻想又想投入,最后被拒绝、被杀掉,然后没有人,然后所谓的24史、25史、官方史是不会记载这些人的。 … Continue reading 科幻写作松公开讲座04|飞氘:科幻与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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