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30日-6月2日,中国美术学院跨媒体艺术学院网络社会研究所,举办了“科幻写作松--寰宇社交的故事”,网络社会研究所基于此前四次黑客松的经验,组织科幻写作松(sci-fiathon)的27位参赛者,在48小时内交流、组队、提案、创作、报告。 在写作竞赛之前两天(5月30日、31日),我们邀请了著名的科幻作家、人文学者,带来“科学硬科幻”(王晋康、刘洋)、“社会科幻”(于冰轮、飞氘)两个向度,“女性主义科幻”(赵海虹、詹玲)、“赛博格科幻”(姜振宇、陈楸帆)两个专题的论坛。31号论坛结束当晚,参赛者与工作人员以“寰宇社交”为主题的“世界咖啡馆”讨论会进行赛前热身。在写作松开始当天(6月1日),韩松带来近两小时的特别交流。 时间:2019年5月31日地点:杭州市西湖区象山艺术公社整理:娄天裕校对/编辑:叶V 演讲正文 大家上午好,拿到“女性主义科幻”这个方向的时候,我琢磨了好久才想出现在的话题。因为对于写作者,正如刚才主持人的引言说的,以后性别的差距是不是会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走向中性化?我们过往一直有对不同的性别的Stereotypes ——对男性和女性的固化印象。不得不说,在现实中它依然是存在的,但是在科幻小说中,以及包括艺术在内的很多前沿构想里,它也许会逐渐走向其他的方向。 我的题目是“雌雄同体的科幻写作”。当我们谈“女性主义”时,这个词指涉的定义其实是不一样的。在学界有各种不同的声音,提出对于feminism(女性主义)的定义和构想。 比如我喜欢的美国文学评论家Harold Bloom(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的作者,他是一个比较传统的写作者,推崇传统的经典文学。他认为西方批评界这几十年比较流行的一些取向,比如从种族主义角度、女性主义角度出发建构的文学理论,其实是“仇恨理论”。因为这些理论把大家分成不同的权力区间,你是男性,我是女性,所以我们的文学就是长年来被你们压迫的,然后我们的话语权力,包括我们的各种表达,其实都是一种被压迫、被奴役的结果。种族主义也是如此,黑人文学好像就有天然的道德正义性,而白人文学就应当被批驳,因为尤其白人文学的主体作者Old White Man,白种老男人。他们就是种族压迫和性别压迫的根源。 Bloom讨厌仇恨理论。在这一点上,我和他是一致的。 文学是什么?扩展开来,也可以问,艺术是什么?它有没有一个核心的指标?我在看很多后现代文学和一些先锋艺术的时候,我会觉得它们的概念特别强大,作者用这些作品来表述一种概念。但是很多古典、经典的作品,我们不是单单拿它来说概念的,艺术本身自有美学价值,那么这个美它是不是有一个标准的体系,有一定的评判标准呢? 著名的英国女作家,Virginia Woolf(维吉尼亚﹒伍尔芙)说过一句话:“伟大的灵魂都是雌雄同体的”。她在A Room of One’s Own《一间自己的房间》里面提出了一个假设,如果莎士比亚有一个妹妹,而这个妹妹和他具有同等的文学才华,同样在十几岁的时候跑到伦敦来,想闯出一番天地,也想获得文学上的成功,她会怎么样?伍尔芙认为,这个妹妹多半很快就会被一个剧院经理包养,最后落魄地死在伦敦的街道上。同样的才华,为什么女性就得不到施展? 当然这只是一种假设。伍尔芙用这个假设告诉我们,由于整个社会的限制,有才华的女性无法和男性一样,获得所需的教育,也就难以得到后续的发展。因此回头来看,我们在批判很多以前的男性作家——所谓Old White Man铸造的这些经典作品时,如果用带有仇恨理论倾向的女性主义观来分析,就会觉得,里面的观念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我们却不得不承认说,由于在男权世界里,男性拥有更多受教育的权利,也拥有了更多表达自我的机会,有更大机会提升他们的文学艺术的水平,因此他们的专业技艺可以更加成熟,也就有更大的可能性创作出经典的文学、艺术的作品。这是一个客观历史现实。我们可以改变当下和未来,但我们不能以道德为名,忽略客观的艺术审美标准。那个标准是存在的。在男权社会中,女性文学艺术的平均发展水平比较低,这在近代以前的阶段是事实。但是在做文艺评价时,不能以被压迫为理由,放弃艺术的标准——一个单纯评价作品本身、与作者无关的客观标准。 所以(在艺术创作上)我们不应靠性别要求特殊的照顾。既然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个体,而作为一个原发的生命,在出生的时候不能选择自己的性别,这并不是我的自我意志选择的,因此我个人在写作的时候,也不会太强调所谓的性别概念。 在Carolyn Heibrun这本书:《朝向雌雄同体的认识》(Toward a Recognition of Androgyny)里,她提出了“雌雄同体观”。我觉得这和Virginia Woolf“伟大的灵魂是雌雄同体的”是一个共通的观点。这里我引用艾莉丝.沃克(Alice Walker)的一段话来解释: “近来,我在一所大学开作品朗诵会时,有位听众问我,黑人文学和白人文学的主要区别是什么。此前,我并未费心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我一向感兴趣的,并非二者的差异,而是他们共同书写的无比广阔的故事——大多数情况下那是同一个故事,由各种不同的视角审视下、得到的不同部分汇成了这个无比广阔的故事。” 沃克在这里提到的是,不能用种族主义观点将“黑人的故事”和“白人的故事”截然分开,因为我们大家都是从各自的视角出发,贡献了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合成了整个完整的对于人类的理解,成就了属于我们整个人类的故事。如果把这里的黑人与白人切换成男性和女性,我觉得也是一样的。我们是通过我们各自不同的视角,得到我们对世界的理解,然后共同汇成了我们人类的故事。 这就是我的讲座题目中“雌雄同体”的概念。下面我会以我的个体创作历程作为案例,来讲述我作为一个写作者,在创作中对“性别身份”的认识变化。 在创作的初期,我相信文学创作本身就需要投身于不同的生命体,想象并且试图去体会他们的感受,你描写的对象可以是男性、女性,或者任意一种可能的性别,乃至,如果是科幻的话,可以是任意一种生命形态。 年轻的时候,确实不会为某个群体而写,我是为自己而写的,觉得自己是一个独立个体。但是,慢慢的,身为女性的独特经验,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深厚,渗透到创作中来。 我昨天恰巧和Michael Swanwick(美国科幻作家,星云奖和雨果奖双奖得主)聊到这个话题。他说有些美国女作家作家开始写作时,也不会管自己是什么性别,或强调自己身为女性受到了什么限制,她们都是很强大的女性,都在作品里充分地表现自己。但是等她们年龄越来越大以后,有了孩子,有了很多不同的生活经历,慢慢她们就发觉自己的性别特质开始浮现,然后她们会开始关心——有很多和我一样性别的人,但她们过着不一样的生活。她们可能是在困境中的群体,她们可能需要发声——那么这个概念其实是一点一点浮现出来的,并不是一开始年轻的时候浮现的,但是确实许多优秀的女性作者,比如厄休拉﹒勒奎恩,都有过这样的一个过程。 我在《科幻世界》1996年2月号,第一次发表了科幻小说《升成》,当时用的是笔名“赵钗”,后来这个笔名我没有再使用过。《升成》当时被归入光亚学校杯科幻大赛征文,拿了一等奖。因为这篇故事是我高一那年登在杭州外国语学校文学社刊物《西溪水》上的,虽然高考结束才投稿,还是被归入了中学生故事。 受到了发表的鼓励,之后的一年里我写了好几篇故事,用本名赵海虹发表的一篇叫做《凯风》。 《凯风》得名于诗经的“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是一个儿子去寻找母亲的时间旅行故事。故事很一般,我也没有收集过,但是主角林凯风的名字后来被我反复使用。 我正式创作的第一个阶段,是陈平的故事。虽然没有明确的女性意识,我努力在自己的故事里搭建一个女性的视角。我觉得陈平这个角色,会有比较大的自我带入感,因为陈平是一位女记者,符合我当时对自己未来的职业预期。 我在大学时特别想当记者,想象一种“铁肩担道义”的生活。那时就想写一个从女记者的角度去看世界的故事。所以在这个阶段,我把自己对于女性的所有期许、对自己的所有期许,都放到了这个人物身上。 但是,我从小读书时就发现,很多故事的主角非常让人讨厌,于是为了避免招人厌的主角光环,陈平有时是主角,有时是叙述者、旁观者,有时是重要配角,有时甚至只是龙套。但因此你可以知道,这都是她生活的那个世界。我在营造自己的宇宙,一个陈平宇宙,一个陈平的世界。 陈平的世界这一系列早年叫做“默”系列,因为故事里陈平是国际华文周刊《默》的记者。我后来回想,这个名字起得特别傻,有哪一个媒体是不要发声的,哪一个媒体会把自己的名字起名叫做“默”?所以未来我不会再用《默》这个系列名,而用“陈平的世界”来替代。 这个系列从1996年开始创作,第一篇叫《归航》,1998年开始,我和《科幻世界画刊》《科普画王》《科幻大王》合作,把好几篇系列故事改成了漫画。 1999年,我大四那一年,科幻世界杂志出版了一套年轻作者的个人作品集,包括我的第一部个人小说集《桦树的眼睛》。和集子同名的故事发表于1997年,获得当年度科幻银河奖一等奖。这是一个关于植物情感的故事,一位研究植物情感的科学家许瑟瑟意外死亡后,她的朋友陈平去寻找原因,然后发觉,研究所观测到的桦树情感记录,揭示出瑟瑟的死亡是一场谋杀。大学时代我正好在看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同时看了大量日本推理小说,所以那个时期我写的很多故事都用推理小说形式,有点惊险元素。 特别有意思的是,夏笳主编的科幻小说集《寂寞的伏兵》里选了这个故事,她评价说: “在许多科幻小说中,我们都能看到男性、技术、理性、主体,和女性、自然、情感、客体所构成的经典二元对立,前者对后者具有毋庸置疑的支配力量,相比之下,赵海虹则擅长通过复杂且有力量的女性角色,通过她们身上所携带的另类特质,对充满男性色彩的现代文明发展逻辑提出质疑和挑战。 按照生态女性主义的观点,自然界与女性之间,那种充满灵性的伙伴式关系,与男性化的、以科学技术为主导的支配式关系,二者之间构成了一种对抗张力,在《桦树的眼睛》中真正的对抗在两个世界中展开,一边是陈平、瑟瑟和白桦林之中通过不需要语言的隐秘交流,共同建构起一个万物有灵的神秘乌托邦。另一边则是白朴、马吕斯、CN研究所与N国所构成的利益至上的世界。陈平相信瑟瑟的梦想,相信研究植物的情绪,能够让世界更加丰富多彩,而白朴则对此不屑一顾,认为植物研究的价值仅在于制造生化武器,两个事件世界之间最根本的分歧正在于此。” 看这一段评述我们会觉得学术性很强,夏笳的评论一直写得特别好,我自叹不如。 读到这个分析,我的第一感觉是真好,有人给我写了那么高级的评论。其实任何一个文本,一旦你发表,读者是有他们自己的阐释权力的。文本自有生命,就像罗兰巴特说的“作者已死”,当然这是过于极端的一个说法。那么这个故事,作为作者,我在创作时是怎么想的呢? 我这里援引戴锦华老师说的一句话,她说,“我真的经常认为两个个体之间的差异远大于性别差异。”我觉得在自己早期的小说中,并没有为性别设置这样的差别,也许它在读者和评论者眼中引起了这样的联想,但它不是我原初的设定。比如庄子虽然是男性,他对自然也是有真切感受的,我们对世界的感受方法,我们思维的习惯其实是不以性别论的。但这是我个人的出发点,文本自有生命。读者从文本中看到的东西依然可以是千差万别的。 这个时期我最有名的故事叫《伊俄卡斯达》,获得了1999年科幻银河奖的特等奖,但是必须要说明一下,这一年王晋康老师是退出评选的,所以我并不知道如果王老师参选会是什么结果。 许多人会告诉我,我记得你的《伊俄卡斯达》,过了很多年以后还是这样,我特别不自在。因为这个故事是我在大学三年级写的,然后大四发表。它是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女生,没有什么具体情感经验的时候描写的爱情故事。陈平是故事里的观察者,而故事的主线是这样的:一群海洋探险的科学家偶然发现了一处深海遗迹,像是史前人类留下的冬眠基地,他们怀疑那就是亚特兰蒂斯的遗迹。 … Continue reading 科幻写作松公开讲座05|赵海虹:雌雄同体的科幻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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